元宇宙具有虚实相融性、自治性、社会性三个主要特征。

　　历史上的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引发社会变迁、权力变动和伦理革新，元宇宙的出现无疑也会引发社会生产结构、运行机制、关系状态的联动变革，在变革中新的社会风险也将随之产生。虽然元宇宙创造了超越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但由于元宇宙的现实性和社会性以及元宇宙的主要行为主体仍然来自于现实世界，因而其所引发的社会风险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论风险，而是仍然嵌套或溢出于现实社会的风险。

　　元宇宙的社会风险主要体现在：（1）作为元宇宙底层架构技术的区块链技术的应用和用户数据隐私保护之间存在一定的冲突。（2）通过技术和资本相结合的方式成为元宇宙权力中心的元宇宙平台存在滥用权力、侵害用户正当权益、压缩用户权利空间的风险。（3）元宇宙可能引发用户个体意识被操控，进而危及人类自主性的风险。（4）由于用户可以在元宇宙空间内自由编订和更换角色的性别、肤色、年龄、种族、社会阶层等可能引发歧视的个体特征，因而元宇宙的出现被认为是重塑用户之间平等身份的新契机。但实际上，元宇宙的出现不但无法使用户摆脱身份歧视的问题，还可能会进一步加剧数字弱势群体的不利处境。（5）元宇宙还存在危及意识形态安全的风险。

　　元宇宙社会风险的治理方案

　　面对智能社会的加速到来，我们将不得不适应在虚拟数字社会和现实物理社会的双重空间内交叉进行学习、工作、社交、娱乐等活动的局面。面对智能社会中生活秩序的重塑以及社会风险的叠加，运用单一的法律或伦理等手段展开风险治理的周全性、可行性、有效性将面临挑战。对此，莱斯格就指出，对于智能社会中网络空间的规制而言，我们应当建构起多元规制体系，探索形成将社会规范、法律、市场和架构相统一的多元规制框架[22]。在借鉴相关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本文认为，对于元宇宙社会风险的治理，我们应当遵循系统化原则和多元共治理念，以“公权力—平台权力—私权利”相平衡的权力制约思路为指引，沿着元宇宙空间的内部运行控制和外部影响控制相结合的双重路径，探索出“伦理—法律—技术”共治的风险治理方案，从而破解元宇宙社会风险的系统性、复杂性、交叉性难题，保障元宇宙能够朝着稳定、可预期的方向良性发展。

　　伦理方案

　　其一，坚持以人为本，防范人的主体性被消解。科技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提升人类福祉，正如爱因斯坦所言，“我们发展所有技术的主要奋斗目标就是关心人的本身”。在人和元宇宙相关技术的关系中，人类始终是主体和目的，相关技术则应当被定位为实现目的的工具。因而，元宇宙的一切运行机制都应当服务于人的目的，满足人的需求，始终处于人类的可控范围之中。为了避免人类的主体性被消解，元宇宙的发展应当始终遵循以人为本、技术向善的要求，对于那些可能会损害人的尊严和自由意志的技术，则应当严格审查甚至予以禁止。例如对于可能会消解人类自主性、危及人类尊严的脑机接口技术尤其是反向神经刺激相关技术的使用，我们就应当予以严格限制甚至禁用：只允许其在医学领域内的有限应用， 而对于商业领域，则应当对相关技术的使用予以禁止。

　　其二，在元宇宙社区内设立伦理审查机构从而对元宇宙的运行展开伦理审查。由于元宇宙和现实世界的隔离性，相比外在监管的方式而言，在元宇宙内部设立相关伦理审查机构对于及时发现、全面预防和有效应对相关伦理风险具有积极意义。在伦理审查机构主体的构成上，可以事先建立包括政府机构代表、元宇宙相关平台代表、社会组织代表和民众代表组成的统一伦理审查委员会，而后再根据不同元宇宙类型增加相关专业技术代表、元宇宙社区成员代表，从而保障审查机构的专业性和代表性。在职能上，伦理审查机构既需要负责制定符合不同类型元宇宙特质的基础伦理准则，还需要审查元宇宙平台的管理规则、技术应用规范、交易规则、社区自治规则等技术和秩序规范是否契合基本伦理要求。对于审查启动的方式而言，应当通过清单列举的方式确立起关键内容的备案审查制度。此外，伦理审查机构还应当主动开展日常巡视审查，积极接受元宇宙用户、相关机构提出的审查申请，对有争议或可能引发社会风险的相关技术的应用、内容的设计以及决议的形成等展开伦理审查。

　　其三，通过价值敏感设计和价值熔断设计的方式保障元宇宙的运行符合社会基本伦理价值准则。价值敏感设计（Value Sensitive Design）是指借助技术手段将社会公众和元宇宙用户形成的基本价值共识嵌入到元宇宙的设计、开发、建设、维护之中，从而为元宇宙锚定基础价值，保障其运行符合人类基本价值准则。价值敏感设计主要遵循三个步骤：在概念研究层面，需要通过对元宇宙运行中的主要伦理价值如平等、安全、自由等展开识别与判断，以确保元宇宙的设计和运行不偏离这些核心价值；在经验研究层面，通过实验、调研、测试等定性和定量方式针对不同类型的元宇宙以及不同类型的技术应用展开科学评估，以确定具体场景下的价值排序；在技术设计层面，则需要相关设计者对不同价值嵌入方式展开对比，从而选出最优设计方案。价值熔断设计也是保障元宇宙的运行符合社会伦理准则的重要方式。为了避免元宇宙的设计或相关决策出现危及社会基本正义理念和民众基本权利的风险， 我们可以在元宇宙的运行、相关技术的应用以及元宇宙社区自治协议的形成等过程中的核心节点设置“伦理安全阀”，当相关设计或决议偏离或违背诸如社会核心价值理念、用户决策自主性准则、人类共同福祉目标等基本价值设定时，便会因无法满足触发条件而被中止。此时，相关决议将会自动交由政府监管部门展开审查，从而及时阻断重大社会风险发生的可能。

　　法治方案

　　法治方案是防范元宇宙平台权力异化、维护用户正当权益、推动元宇宙朝向有序化、规范化发展的重要保障。由于现实世界是元宇宙的母体，元宇宙的主要发起者和建设者都是现实社会中的人或组织，因而通过立法、政府规制、权力制约等方式规范元宇宙的发起者、建设者的行为，从而避免元宇宙社会风险的产生是法治方案的主要目标。

       其一，元宇宙的出现引发了诸多新的法律问题，对于这些问题亟需通过立法的方式予以明确，如此，才能将元宇宙的发展纳入法治的确定性轨道之中，有效避免因规则缝隙而引发的社会风险。从立法方式上来说，一些问题可以通过融入数字平台立法规制的进程之中予以解决：如元宇宙相关数据的归属和保护就可以在数据立法进程中予以规定；元宇宙平台铸币权问题可以在虚拟货币定位和规制的立法中予以明确。还有一些专属于元宇宙引发的立法问题，则可以采取类型立法、地方立法、实验立法等方式展开规制，待元宇宙发展定型以及相关立法成熟之后，再制定统一的法律规制方案。如对于元宇宙最重要组成部分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的法律规制问题，美国的怀俄明州就通过制定《怀俄明州分布式自治组织法案》的方式，将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 定义为有限责任公司，从而确定了这一组织的法律地位，保障了这一组织的顺利运转以及相关纠纷的顺利解决。

　　其二，通过以公权力监管平台权力，以用户权利制约平台权力的方式，推动元宇宙中公权力、平台权力和用户权利之间的平衡发展。为了防范元宇宙平台攫取过多权力、逃避合法监管、侵害用户权利的风险，我们可以通过打造新的权力制约体系的方式，将平台权力关在制度的笼子里。一方面，应当强化公权力对平台权力的监管，从而界定元宇宙平台权力的界限。我们可以通过政府和元宇宙平台共同制定元宇宙的基础性规则、政府助力技术攻关和技术标准建设、政府推动元宇宙基础设施完善等方式提升政府在元宇宙建设、引导、监督中的参与度，从而应对元宇宙平台滥用垄断权力可能会带来的诸如操控意识形态、泄露机构和用户数据信息、侵害用户自主权、歧视数字弱势群体等具有全局性、易发性和普遍性的风险。另一方面，还应当通过积极赋权用户的方式，以制衡元宇宙平台权力。赋权元宇宙用户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我们应当通过立法的方式以明确用户在元宇宙中的创作收益权、数据隐私权、知情权、决策自主权等权利内容；通过加强信息基础设施建设和元宇宙技术的用户友好程度等以保障数字弱势群体的平等参与权；通过强化宣传、教育等方式帮助用户了解自身权利内容，提升用户维权的积极性；通过畅通元宇宙内部和外部救济渠道，从而保障用户权益能够得到及时救济。

　　技术方案

　　随着技术应用对社会行为、社会关系的影响日益深刻，技术哲学出现了价值论转向，技术不再单单作为中立性的生产工具，其开始负载起更多的社会调整、风险治理、价值导向功能。对于元宇宙这一信息技术汇聚而成的平台而言，通过技术设计和技术应用的方式，以落实相关伦理、法律治理方案，提升元宇宙社会风险应对方案的内嵌性和可行性无疑十分必要。因而，一方面，我们应当充分重视代码在元宇宙社会风险治理中的作用，树立代码即法律的观念，积极将伦理准则和法律规则转译为代码，从而以代码规制代码，以源头控制和过程控制的方式化解元宇宙可能产生的社会风险。依赖数字技术架构而成的元宇宙实质上是一个代码构成的世界，无论是平台垄断利益的获得、对用户自主性的操控，还是平台和用户歧视意图的实现往往都是由代码架构完成的。对此，我们可以采取代码内嵌的方式，借助算法和自动化决策等新技术，实时评估相关代码的运行可能给社会带来的风险，从而穿透元宇宙相关决策形式上的自动性和同等对待性，直指相关决策行为背后的垄断、操控、歧视等意图，进而参与、干涉和改变主体的决策过程，及时调整可能引发风险的行为。

　　另一方面，我们还应当注重对数字技术的应用，从而以技术治理技术，防范元宇宙运行过程中可能引发的社会风险。例如，对于区块链相关技术应用可能造成的用户数据隐私被泄露的风险，研究人员提出了基于加密技术和基于混币机制的数据隐私保护方案：加密货币Zerocash 就利用零知识证明这一基于同态加密技术而形成的区块链隐私技术确保了分类账上只显示是否存在交易，而交易的细节如金额、双方身份信息等都是隐藏的。中心化混币机制 Mixcoin 则可以利用中心节点将多笔交易打乱和重新分配，从而避免了攻击者根据聚类分析和时间分析而判断出参与者资金流向的风险。又如，通过使用风险感知挖掘技术，可以帮助监管机构发现纷繁复杂元宇宙系统内可能存在的诸如身份歧视、平台垄断、意识形态解构等风险，从而提示监管机构及时展开治理，避免风险的发生或扩大。实践中，广泛应用的“感知歧视的数据挖掘技术”（DADM）就能够以自动化运行的方式检测出在元宇宙中运行的相关算法是否存在身份歧视等有违公正伦理要求的情形，从而发出预警，有效化解元宇宙中潜在的歧视风险。

作者：重庆大学法学院王文玉博士

来源：《元宇宙的主要特征、社会风险与治理方案》